朋友说,孟府的流苏开花了,你快去看吧。
流苏这种树,在邹城只有两棵,生长在孟府赐书楼前。树是大树,每年四五月,它的花浓密、繁盛,为孟府一景。
进了孟府,就能看到流苏醒目的花冠了,它通体洁白,像一片云、一团雾或一股轻烟,在那里凝住不动,让人顿生遐想。既使走到树下,也看不出独立的花朵,更辨不清一片片花瓣。朋友找来梯子,竖在就近的一面墙上,以便让我能够近距离地观看和拍照。但我攀上梯子,看到的依然是一片迷蒙。我们在树下捡了一个早谢的花朵,发现它的形状呈伞形,酷似破碎的雪花,难怪人们把流苏称作“四月雪”。
这个时候,荼蘼也开花了。孟府里有四棵荼蘼,两棵白的,两棵黄的。最大的一棵在世恩堂前,开白花。荼蘼又叫“十里香”。有资料说,这棵荼蘼开花的时候,“半座城市都弥漫着浓浓的花香。”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若说进了孟府便能嗅到荼蘼的花香,是毫不夸张的。
宋代的王淇有诗曰“开到荼蘼花事了”。我是一直不赞同的。实际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在开放,怎么能“了”呢?不出孟府我们就可以验证一下,因为孟府就是一座大花园,春夏秋冬都飘荡着花香。春天有连翘、杏、桃、紫叶李、木瓜、海棠、樱花、牡丹、芍药、丁香、紫荆、紫藤、玉兰、五角枫、地黄、苦菜、蒲公英、猫眼草;夏天有蔷薇、木槿、月季、紫薇、槐、石榴、睡莲、海桐、水竹、石竹、石兰、榕树、棕榈、栾树、女贞;秋天有枸杞、茑萝、美人蕉、菊、桂花、荆棵、牵牛花、绞股蓝、灯笼草、毋忘我;冬天有梅花……
还得说一说孟府的石榴。石榴通常是开红花的,“榴花似火”,然而孟府世恩堂前有两棵冰糖石榴,开白花,结的石榴甜脆甘冽,食之余香满口,是孟府一绝。
孟府其实是有后花园的。据记载,那里“名花异草、奇石怪岩、山水亭榭、曲桥花厅俱在”,“四时花木扶疏,花艳果硕,莺啼燕呢”,的确是个散心赏花的好去处。可惜它已荡然无存。而今,仅散植在各进院落的零星花木也足以让人们惊叹称奇了。
孟府是孟子嫡系后裔居住的府第,建于北宋末期。前后共有七进院落,大堂是孟府的主体建筑,这儿是孟家开读诏旨,接待政府官员,申饬族规家法以及节日、寿辰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堂前檐下悬挂着清雍正皇帝手书“七篇贻矩”。“七篇”指《孟子》包含《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贻是“赠给”,“矩”指规矩。这四个字是皇上告诫孟家后代的。然而,千百年来,以孔孟思想为主体的儒家文化慢慢浸染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至成为国学,这四个字又何尝不是告诫中国人的呢?
这是人的事情。孟府的花儿可不管这些。它们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只管接受阳光、清风和雨露,自顾自地生枝、长叶、绽蕾、开放。
大堂后面是内宅院,正厅名曰“世恩堂”,是孟家嫡系后裔居住的地方。最后一个在这儿居住的是孟子第七十四代孙孟繁骥。1945年,孟繁骥迁居南京,1949年去了台湾。从此,再也没有人在这儿真实地生活过。今天,在“世恩堂”,我们可以看到孟繁骥与妻子王淑芳的照片,孟繁骥儒雅,王淑芳文静,想来他们在这儿生活得很优裕,心情也比较安定平和。
自明景泰二年,孟子第五十六代孙孟希文被加封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至民国二十四年,“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的封号在孟家沿袭了18代,近500年。虽然孟家嫡裔一直享受正七品待遇,然而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看护维修林庙,祭祀先祖,弘扬儒家文化,“公务”不是太繁忙,也无须卷入官场的争斗而伤心劳神,所以心里是清净的,生活是悠闲和从容的。所以他们才有闲暇有心情侍弄满院花木,培育四时果蔬。孟府的树和花多为上百年或数百年高龄,它们不是一天栽植的,它们是历经数代人的心血精心培植养护的。可以说,在哪儿栽一棵树,栽什么树,都有主人明确的用意,都体现着主人的旨趣和意念。每一棵树和花都陪伴主人走过漫长的时光,都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孟繁骥老先生在世,或许能向我们讲述一些发生在这些花木之间的精彩典故,不过,孟老先生已经作古。只有这些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花朵兀自开合,叙说着我们无法听到的语言,倾吐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家有一棵腊梅,它是从孟府里移来的。原先它栽植在见山堂前,有百余年历史。那年,见山堂前要建草坪,先是锯下了它的枝干,然后刨出了它的根。把它重新埋在土里的时候,我担心它不能活,因为毕竟是棵老树,而且刨树时伤了它的根。第二年春天,却奇迹般地从根部发出一片碧绿油旺的叶芽,抽出一丛颀长茁壮的枝条。当年,它没有开花。次年,它就开花了。至今,每年从腊月到正月,每根枝条上都爆满蜡黄的花朵,飘散着醉人的清香。
见山堂当年是主人宴客的地方。主人在堂前的太湖石下议论谈笑,抬头便可看到这棵树。如果是深冬,主人也许会带客人来到这棵树下赏花,在花香中宾主定会生发一些美好的情愫。因了这一树梅花,这次相见会让他们终生难忘。
每当看到这些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孟府那众多的花木及斑驳的人事,体味他们如花的热烈和沉静,眩目与冷寂,遥想他们欢笑背后埋藏的辛酸,热闹背后潜隐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