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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政治
2013年01月19日 

 

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事。

大王庄地里的庄稼被人偷了。将近五亩地的麦子,当日黄昏都已割完,并且成捆,本来队里是要次日拉走上场的,没想到半夜里被人偷了。偷得光光的。

所幸的是,偷麦的贼并没跑远,很快就被发现了。这是一支庞大的偷窃队伍,整整六十多人,一个也没漏网。同时被收缴的作案工具还有地排车、独轮车以及绳索、口袋等。这是村里看坡的巡夜时发现的。看坡的头一次见这么多人的偷麦队伍。他没敢上前,他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如果声张,弄不好保不住麦子,连自己的安危也很难保———那年暴雨成灾,许多庄子收成很不好,饥饿的人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

看坡的猫着腰,飞也似地跑回了村子。村里的支书上公社开会去了,没回来,他连忙报告给了民兵连长。大王庄是座有二千多人的大村子,夏夜里一声令下,很快就集结了上百号人。民兵连长带着这支愤怒的队伍,立刻就奔出了庄子。

偷麦的队伍携带着辎重尚没走远就被包围,没费多大气力,大王庄的人就将这群偷麦的以及缴获的麦子押回村里。这群偷麦的里面有青壮年,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孩子,全被关进了大队的场屋里。民兵连长进屋问话,哪个庄的?无人应声,而且人人都面墙而立,出奇地静。民兵连长呆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处理,就立即派人去公社喊支书去了。

支书回到村里时,已是后半夜。天仍黑乌乌的。支书问民兵连长,这群人是哪个村的,民兵连长说没人回话。但肯定是小李村的,因为收缴的几个口袋,上面都写有小李村的名字,而且里面的几个人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是熟头熟脸的。小李村是大王庄临近的一个小村,人口尚不过百。支书忽然沉默了。

大门外抓贼的人还在等着,看支书怎么发落这群人。大家吵吵嚷嚷,有的说把这群人全部送到公社去,逮到公安局蹲监去,有的说先带出几个人揍一顿再说,这群人太恶了,偷东西还咬人,看手都被咬伤了。还有的说天明给他们脖子上戴上牌子游街,狠狠地丢他们的人。支书挥挥手,说大家受累了,这群人大队会妥善处理的,受伤的到大队卫生室包包,明天还得打麦,大家回家吧。

人们见支书全没了往日决断时的干脆,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也知道支书不会胳膊肘子向外捣,也就散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支书和民兵连长两个人。民兵连长问怎么处理这个事情。支书说,马上放了,趁天黑全部放了。民兵连长大惑。支书说,小李村全是洼地,今年麦子全泡了,没路了才走了这条路,他们没偷离得近的穷村,而是来偷我们的大村,看来还不是为偷而偷。小李村的人能来的都来了,你们抓他们,一个没跑掉,哪能一个也跑不掉,说明他们不愿丢掉一个人。大家抱成团,有罪一块受,这种力量很可怕。另外,小李村的人都面墙而立,不愿面对外人,不承认自己是小李村的,说明都还爱惜脸面,是不愿做贼的。如果受了大辱,整个村子就完了,年轻人以后怎么找媳妇。支书走到静默的屋场里,对里面的人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哪村的,也不知道你们都是谁,你们现在就走吧。院子里有你们带来的东西,别忘了捎着。

支书拉了民兵连长躲在一边,背后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支书对民兵连长说,过几天你带人把这五亩地的麦子打好给小李村送去,就算支援了。支书还着重地说,这是政治!民兵连长不明白这事怎么能和政治这样大的问题挨上边。

许多年后,小李村的洼地全改成了连片的坑塘,养鱼养虾,还开了农家乐,村子大富。大王庄的老支书也早已作古,民兵连长成了一村之长。这一年,天大旱,大王庄的麦子无水可浇,眼看要受大灾。大王庄的村长忽地想起小李村坑塘里的水,踌躇了半天,就去了小李村。没想到受到盛情款待,而且连接大王村的管道也是小李村主动给弄好的。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大王庄的地里。

谁也没提过去偷麦的事。

大王庄的村长猛然想起当年老支书的话:这是政治!

 

作者:王次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