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孟府沿南门里大街往北走,路西倒数第二条街就是杜家胡同。孟繁杰的老家,就座落在这条胡同中。
不用推开虚掩的院门,甚至站在喧嚣的南门里大街上,就能看到这幢两层清末民居。屋顶的花脊,青砖小灰瓦的山墙被高大的香椿树半遮半掩着,凝眸注视间,就有股直透心底的沉静。因了街道两旁卖鸡鸭鱼肉的、卖蔬菜水果的、卖糕点面食的形成的扑面而来的红尘烟火气,这种沉静愈发显出洞察世事的沧桑来。
走进院中,近距离细看这幢老房子,寻找时光辗转于一砖一瓦时留下的印迹———什么时候换上的绿框玻璃窗?门口的廊檐木柱何时朽毁的?南楼土坯墙因何事抹了灰泥?……在打量与叩问的同时,我逐渐听到凝结于老建筑身上的故事,嗅到属于几代人的老家气息。
孟繁杰的母亲孔庆英老人今年78岁了,身体、精神都很好,许多事情记忆依然清晰。她与我娓娓说着家事时,这院落和她仿佛已融为一个整体,她叙说,更是这古老的建筑在叙说。
听她讲,最初这里住的是姓陈的一家,因是地主,第一次土改时吓跑了,再也没有回来,随后就充了公,成了邮电局。1983年,丈夫孟庆海花2000元钱从邮电局买下了这所院落,一家大小从张家大院搬了过来,一恍,30多年过去了,现而今,孩子们都象鸟儿样飞出去另外筑了巢,只有老人自己住在这里,守着家,守着关于家的记忆。
沿着木质楼梯慢慢上楼。台阶平滑可鉴,似被岁月细细打磨过;阶与阶之间较陡,让你必须沉静与从容地一阶一阶地攀爬。扶手被一双双手摩挲地有了玉的质地,它若有了灵性与感觉,恐怕会暗暗比较着:谁的劲儿大些小些,谁的指头粗些细些,谁的体温热些凉些,谁的手硬些软些……
二楼被当作了书房兼储藏室,大大的书架成了一面墙,各类书籍排列得整整齐齐,用手轻轻一抹,无任何灰尘,可见主人常常拂拭。墙角有一个衣柜,樟木的;北窗前列一张梳妆台,桐木的,都是孔庆英老人的嫁妆。透过南窗远眺,视线如打水漂样从高高矮矮的灰瓦房顶滑过,间或躲过一棵树的纠缠,然后游过因利河,直至河南岸那片氤氲着庄严肃穆的建筑群,我的心底才蓦得一松,仿若找到了灵魂栖息之处。
孟繁杰是孟子七十四代孙,他曾在这座宅院里生活,在因利河边玩耍,今年36 岁的他说,最美好的回忆都根植在这里,就象屋门前的这棵香椿树,亭亭于这个院子才显得如此葳蕤。“我家是1983年搬过来的,那年我5岁,第二年我二哥在南楼办了婚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四月初六。”喜悦和悲苦总让人印象深刻。家里操办喜事的热闹与欢乐,让孟繁杰一直记到现在,“家里很多人进进出出,忙着杀鸡宰鱼垒炉灶,忙着清洗收拾家什。二嫂娘家住西关,家境不错,陪送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三转’及十二样嫁妆,打头的嫁妆到家了,后面的才到西门口。三间南楼是他们的新房,嫁妆摆得是满满当当的。”孟繁杰幸福地回忆着,他指着香椿树告诉我,1985年他家里又添了喜事,二侄孟祥辉出生了,这树就是办满月酒时所栽。为什么添丁要栽树?是因“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缘故?亦或是等孩子长大后,可以给他打上一张婚床?当年的小婴儿如今也近而立之年,这棵树陪着他一起长大,陪着孟家人一起经历人生悲欢,谁又能说它不是家中的一员呢!
1990年,孟家腾出了南楼,又热热闹闹地给老三办了婚事。此前,重新苫了房顶,抹了墙皮,让这幢老屋有了新气象。“其它都没动,只稍稍修缮了一下。”孟繁杰解释,一是家里没多余的钱,再者觉得老房子住着舒适,和人一般,见着熟人总是感到亲切。据他说,他家的人都念旧,这是从他爷爷那辈儿留下的,算得上是家风。孟繁杰的爷爷叫孟宪成,为人谦和能干,开饭店的时候对乡里乡亲服务周到热情,所以生意非常兴隆。后来有了些家底,就搬到老县衙对面东门里路南,有了自己的字号:成记饭店。水氽丸子、葱爆海参、滑熘肉丝、烧鸡、酱肉这些都是成记的招牌菜。成记对穷苦人乐善好施,凫村老家许多亲戚来投奔做饭店里跑堂的伙计,都是来邹县混穷的,饭店里的剩菜剩饭都让这些人拿去养活孩子。还有一些并没有亲戚关系,也与成记结成了亲戚,有的还和孟宪成的后代拜了仁兄弟。孟家收藏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红白礼单里除了本家,还有外姓各种朋友熟人,这些都是从孟宪成活着的时候积累下来的世交。“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在世上还不就是活着个人么!”孟家后人恪守着这老话老传统,住在老房子里,任斗转星移安然生活,而已随苍狗白云远去的“县门前的馄饨馆儿———吃现成的去”,依然被许多老人惦念着,静待重生。
在杜家胡同里,还曾有杜家大院和孙家大院,杜家胡同就是因杜家大院座落于此而得名,杜家后人唯有杜荣德和杜妻韩西如还居于这条以其姓氏命名的胡同,而当年修建得犹如孟庙的大宅早已无踪,从几间布满裂纹的东配房上根本觅不到曾经的奢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杜家大院北楼女鬼穿墙而过的故事、杜家大宅门里的故事、杜家曾有的繁荣与凋敝,因为没有了建筑物作为载体,已渐渐散逸在历史烟云中;而如今仍屹立的已被称为孟家小楼的这幢老建筑,渐渐成为孟繁杰他们上下四代的精神家园,过年过节或逢周末休息时,会不时有子孙们来坐坐,捡拾一下被世俗生活挤压于心底的美好回忆。
果戈理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当然真正的建筑并非在它的四堵墙而在于里面的空间,那个真正住用的空间。孟家人在这幢老房子里繁衍生息,赋予了它灵魂,给它打上了烙印,让它真正成其为“家”。民居是凡人的家,祠堂是祖先的家。在我慢慢踱出这所老宅,沿着孟繁杰他们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南门里大街缓步走过因利河桥、走向孟府和孟庙时,我感觉,自己在从温暖走向温暖,在从凡人的万家灯火走近精神庙堂的崇高。
作者:顾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