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峄山
海拔才582.8米,占地仅6平方公里,和五岳的存在相比,守护于孟子故乡邹城的峄山,只能算作天地间的一个盆景了。
但是最让我动心的却是峄山。她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让人百睹不厌,常读常新。虽然因其之小,有时会被一个朝代或一个时代所忽略,但她本身所具有的俊秀与仁义,空灵与聪慧,无不汇聚成一个美的巨大存在,卓立于名山之林,让百姓依恋、俊杰牵魂。
季扎、庄子、老子、孔子、孟子来过,司马迁、李白、杜甫、王安石、苏轼、陆游来过,米芾、赵孟 、董其昌来过。他们倾其心力歌其美,虽不能描绘其美之万一,峄山却也将他们视为知己。刘邦、李世民、赵匡胤、忽必烈、朱元璋等帝王来过,或封禅,或封赐,或求长生,峄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两忘,无意间,便将他们如浮尘般抚过。甚至当我们惊诧于峄山的成名之古之早,并列出记载过峄山的《书经》、《诗经》、《左传》、《太平御览》、《史记》等古籍以佐证的时候,已经生活过25亿年的峄山,正浑然憨然地度着她的青春岁月。
峄山的石头峄山的洞,在世界的山脉中堪称独步。海浪的手摩挲了多少亿年,风雨的手又雕刻了多少亿年,才造就下这些大慧若憨的巨型石蛋和噙满岁月的华丽石柱?而后又是在哪一次天翻地覆的地壳变迁中,让大自然的造化之手将其撒成石头的瀑布?抑或当年女娲并非为补天,只是为了排解人间的单调和寂寞才炼下这些丰富多彩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而这千姿百态的生命又构孕出峄山这浑然一体的大生命。那遍及全山、相互通连的洞穴,便是这生命的脉络了。曹雪芹仅仅偷走一块,便琢磨成感天动地的《红楼梦》。
1985年,北京大学陈传康教授来峄山考察,意外地在这里发现了极具科学价值的古海蚀地貌,并欣喜地预言:“很可能,这是我国虽经沧海桑田变化还能保留下来的距海最远的古海蚀地貌。”
峄山,和海是有不解之缘的。
她是海的女儿,诞生在海与大地的热恋之后。从她身上,我们不仅能够体会到大海激动后的安详,而且依然可以感到大海那律动不息的生命。特别是在夏季豪雨如泼的时候,你甚至会感到峄山仍然置身于浩淼的海洋之中。挨近她,你会看到永不凋谢的浪花;谛听她,你会感到永不止息的澎湃。
也许是爱之太深,大海才将女儿“放逐”,置于宇宙的祭坛上,使其在各种磨难劬劳之中铸成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迎接人类的来临。等啊等,不知变心的峄山从人类萌芽之时起,便以其女性的情怀给人类以深切的怜悯与关爱。
诞生于巨人时代的峄山,注定要受到侏儒们的各种伤害。污秽,砍斫,谩侮,战乱,匪患,她都无言地涵容。就是对于霸道骄横的帝王,她也以怜悯之心待之,告诫他们不要贪心:人类来到世上之前就已经有了江山,即使有一天人类消亡了,江山也还会继续存在;江山不能是哪一个人的私家财产,它只能是宇宙的一员、人类的朋友。
数千年间,她以一种明亮阔达的浩然之气,廓涤着人类心灵上的湫隘。
于是,便有数不清的美好时光,长入峄山的生命里。
青史流芳话名士
峄山五华峰前有一个30米高的石柱,人们为了纪念2600年前的邾文公,把它叫做天表石。事情发生在公元前615年春,邾文公将邾国国都由瑕(今济宁南5公里处)迁至峄山之阳。迁都前占卜得出的结论是:“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文公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利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既利也,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峄。果然,是年5月邾文公卒,邾民却以“有功之土者得食其极”。“命在养民”——从此成为百姓对官的渴望、好官的自律和历史对官的良心的永久拷问。
由此,我想起明朝刑部尚书薛希连的峄山《王母台题壁》。他于1453年奉诏致祭峄山,当他看到因连岁伏阴、雨雪过多,百姓苦不堪言时,便冒雨踏雪日夜查赈,一边放粮饥民,一边奋笔写下《王母台题壁》:“山呼海啸,求食声高;千民力养一官命,一官耗资费万民。官得多大福,民有多大苦!民脂民膏,天不容贪!欺天自便,欺民自欺;五雷击顶,死不留尸!”薛公回京时,邹民于道旁冒雨哭送。
峄山还有两个别称,一是郗公峄,一是桃花峄,分别记念着两个人:郗鉴和王尔鉴。
郗鉴是山东金乡县人,西晋时官至太尉。时值西晋末年的战乱天荒之际,州中士大夫感于他往日的恩义,给返回故里的郗鉴送了不少粮食。他却将粮分给生活比他更加困苦的人,并于公元307年率乡邻千余家到峄山躲避战乱,一住就是7年。其间他严令部属爱护峄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一鸟一兽,并身体力行。他的幼子因饥饿患了重病,危在旦夕之际,保姆和家丁偷捉了一只山鸡熬汤救了小公子。保姆知道是违抗军令而自杀身亡,郗鉴也在悲痛欲绝之中当众斩杀了幼子。如果不是“命在养民”的自勉在心头鼓荡,如果不是为了峄山和几万人的安危,他是不会杀掉爱子的。也曾当过邹县令的黄庭坚感于郗公的情操,在峄山鹦鹉石上书刻下“高风亮节”四个大字。
王尔鉴是清雍正年间邹县县令,《峄山志》记述其“治邹清廉仁慈”。其政迹大多湮没于岁月的雾霭之中,唯独“植树造林”一事至今传为美谈。古传峄山有桐树,《书经·禹贡》“峄阳孤桐”的记载最为有名,李白称峄阳桐木制作的琴弹如“秋风入松,万古奇绝”。王安石的《孤桐》一诗大概是对峄阳孤桐最为到家的理解吧:“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骄阳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不知何时何因,峄阳孤桐竟然绝迹。王尔鉴感其“牧竖采樵,牛羊践踏,孤桐老后,徒留濯濯空山”,便在环山上下种桃杏万株,并禁约牧收,让近山的贫苦百姓培植,还在桃杏疏稀处补以松柏青桐。不几年便“天半峄峰簇锦霞,孤桐老后补桃花。沃根不用人间水,红雨春风到万家”(王尔鉴诗),峄山也因此被后人称之为“桃花峄”。
虽然峄山现在桃树几近绝迹,但在僻冷处,仍可见一两株桃树从岩隙间伸出她古拙的枝干,似在向人们诉说:为官一任,能为民办上一两件实事、好事,就会被百姓记住的。为官的命根不应是高升再高升,而应是为民办事再办事,也就是那个“命在养民”的古而又古的话题吧。因为能否不朽与万岁,不是二十四史或几座碑就可定的,只有百姓的口和心才是最权威的。不知来游山的人们,是否会在这寂冷的桃树前驻足?
无言的峄山,在诉说着一切。
大哉,峄山,这大自然的和谐杰作;善哉,峄山,25亿年的苦难与悲悯造就出的旷世之美。
人类是有福的,他有希望娶到这位海的女儿,只要能进化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多情的峄山在坚贞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