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没有什么高山大川,也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她只是鲁南平原上的一个普通而又平常的村子。唯一可说说的,只有腊月田野上的那些荠菜了。
西北风一长骨头,霜就霸道了,腊月就脚跟脚地到了。田里野里就被棍子一样的风儿扔荡地空落落的,只有和泥土贴得最亲近的麦儿用自己的颜色顽强地和风儿抗争着。那时田野很空旷,辽阔得一眼就能望出好远,十里之外的姥娘家的炊烟我几乎一眼就能认出。
这个时候是荠菜的季节。本来荠菜嫩生生的,散发着幽幽泥土的清香,可经霜儿一染,荠菜的颜色就开始变了:先是发红,接着紫,最后就和泥土混成了一个色儿。味儿也开始稠了,不光把幽幽泥土的清香发酵成浓郁的醇香,还蕴着雪儿清冽纯实的绵长和幽远。特别令人嘴嚼不已的,是那不惧霜剑雪刀的品性,是那不服输不低头的倔强。
小时侯,一入腊月,我就挎着个小篮子,随奶奶一块下地了。奶奶踮着锥子一样的小脚领着我,走向那无边无际的旷野。萧萧的风儿吹拂着奶奶雪染的白发,于是,空旷的天底下,冷清的寒风里,我和奶奶在麦地里搜寻着那青瘦的荠菜。按说收秋了,家里是有粮吃的,奶奶说,腊月长长春难熬,粮食要想够吃的,就得从仓顶开始节省。为了明年的春好过,每年的腊月奶奶都要去地里挖野菜的开始跟奶奶下地的是哥哥,接着是姐姐。哥哥姐姐大了,都到很远的镇上上学了,跟着奶奶下地的就排到我了。
我那时大约十岁,也许还小。每次到地里我都能剜上一小篮子。奶奶常夸我的眼尖,针尖似的,什么都瞒不过,不像她,上岁数了,眼混了,看东西就模糊了。可每次奶奶都剜一大杈子,只不过奶奶什么都剜,不象我篮子里是清一色的荠菜。奶奶杈子里的荠菜只占很少的一部分,而太多的是婆婆丁、七七芽、苦苦菜、敏敏团、茧子古之类。回到家,奶奶就单把荠菜挑出。说起来那时荠菜的长相也不像现在的好看,面黄肌瘦,跟多少年没吃过饱饭似的,没多少的看相,可就是性子烈,有时咸糊糊或野菜汤还没烧开,满街满巷就开始飘香了,越来越浓。
后来我上了学。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先到的是镇上,后来到了县城里。离家乡是越来越远了,但家乡那满街满巷飘荡着荠菜香却时时刻刻在我的心头萦绕。我常常想,哪天回家,如有机会,我一定再挎着篮子去地里再剜一回荠菜!
就在前两天,我回家。奶奶挎着篮子正要下地。我见了,就问干啥去。奶奶告诉我剜野菜去。奶奶说成习惯了,一到这时候如不到地里剜野菜,心里就空落落的,好象这一年没过腊月似的。我说奶奶现在一年收的粮食够吃两三年的吧!?奶奶说,以前交公粮的时候都够吃两年的,现在上头不光不收咱的公粮,还给咱种地的钱。现在咱们收的粮食能够吃三四年的!说起剜野菜,奶奶说,过去咱们剜野菜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现在我去地里剜野菜是为了锻炼身体。电视上说:荠菜是绿色食品,吃了管长寿。我放下包对奶奶说,我和你一块去。奶奶说好啊。我们就去了。
田野里的麦儿缎子似的,在萧萧的西北风里舒展着她那营养过剩的身姿。不一会奶奶就剜了多半篮子。可我却剜了可怜的几棵。望着奶奶那几乎弯到地面的腰,我猛然明白了:在土地上,谁把腰向土地弯的厉害,谁就会和土地贴的最近,土地就会给谁的收获最多,最充实!
我找到我剜不到荠菜的原因了:因为我长高了,长大了,离泥土越来越远了。
作者:闵凡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