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天,也许是在北雁南飞的深秋,身居邹县小城的那位外乡人,踏着满地黄叶,静静地来到城北的岗山之上。岗山并不很高,也没有游人,只有三元行宫里的香火在默默地燃着。他站在小庙外,极目远方,他要遥望的是几千里之外的故乡,但是,故乡“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纳入视野的只是山下的城郭和远处的山峦。陟彼高岗,仿佛可以在心灵上接近与故乡的距离,那么,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一切与故乡有关的景物都会浮现在眼前,惆怅、哀愁、嗟叹等思乡的千般情愫会涌上心头。何以遣怀,拿一支笔来,饱蘸浓墨,写几个字吧,再把字镌刻在粗粝的大石上。于是,岗山之上便有了“回望闽粤”的乡愁。
那一年,作为本市电视台《魅力邹城》节目的策划和特约撰稿人,我参与了三十多期的节目制作。因为这个节目是介绍邹城人文历史的,为掌握更多的资料,我通读了数遍邹县旧志,这使我眼界大开。旧志包罗万象,星野、沿革、人民、山川、人物、赋税、灾异……从中我看到了一个古代的邹城。其中,在旧志“职官”一卷里,我看到了走马灯一样轮换着的邹县知县的名字。但这些职官,除非政绩十分突出的有较多文字记载外,其余的个人信息也不过是几笔带过。这些信息主要包括职官的姓名、籍贯、功名出身及在任时间。仔细审阅,可以发现,这些官吏有两个特征,首先“学历”较高,大多为举人、进士出身。这些功名是在十年寒窗苦读后,通过科举考试层层过关,由生员而举人,再由举人而进士,可谓沙里披金,最终成功的不过凤毛麟角。只有博得举人或以上的功名,才有做官的资格。因此这些官吏大都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满腹经纶,能文善写。再则就是这些官吏都是远道而来。明清时期有明确的官员任职地域回避制度,南人北官,北人南官。至于知县这样的官,至少要在离原籍五百里以外才可任职,于是,湖广的、云贵的、江淮的、川陕的乃至白山黑水的,操着南腔北调乡音的官员们来到了陌生的孟子故里。
我曾以为以前的县官是很风光的,出则鸣锣开道,骑马乘轿,入则气指颐使,一呼百应,但事实并不尽然,表面风光的背后其实他们也很清苦,案牍劳形,百事劳心,还有许多的清规戒律约束着,甚至不如平头百姓自由。他们中贪腐之辈不少,但多数还是本分的、能干的。为官一任,也许得意,也许失意,无论得意或失意,头上的那顶官帽并不好戴。知县还不许任上带家眷,更严禁出入青楼妓院———既然为民之父母,定当为道德楷模。白日忙完公务后,晚间只能退回后衙,枯坐于案几之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时他定会沉浸在想家的思绪中。“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离家越远,任期越长,处境越难,思乡之情就越重。他们之中有会自娱自乐的,如明代的王自谨、清代的王尔鉴等,公务之余独爱登峄山,徜徉于自然山水中,吟吟诗,写写字,聊解烦忧。王尔鉴还搞绿化,“孤桐老后补桃花”就是他在峄山做的贡献。但更多的知县活得并不潇洒,有的还很凄凉。邹县的知县还有几个死后没有运回原籍的,是关山阻隔、是身无余资,还是家中乏人,不可而知。明代初期有个名叫朱瑶的知县,在邹颇有建树,政声较高,连任六年,老百姓仍舍不得让他走,“民诣阙奏留”,这位知县就又留下了,最后积劳成疾,死在任上,长眠在异乡。清代的第一任知县莫俦,竟然被冒充过差大臣的土匪“突入大堂”所戕害,身后也留在了邹县。还有一位做过通判的赵璧,死了也没有叶落归根。邹县人敬重他们,把他们葬在岗山之原,并将这三座墓称作“三烈墓”,“民怀其德,岁时祭祀”。
民国以前的邹县,是一座交通闭塞、经济欠发达的三等小县。要使治下振作,知县们必须劬劳不止。这样便有了桂孟的谋划新衙,胡继先的挑筑白马河,冯中州的倡首修筑砖城,娄一均的旱年率民捕蝗等。对于兴利除弊、弘扬文化的公益事业,他们不仅要操持调度,有的还要率先拿钱,带头捐俸。在太平盛世,知县们按部就班地施政,与民同乐,倒也四平八稳,但到了混乱的末世,一切都变得云谲波诡,危机四伏,这些知县就要首当其冲,甚至拼却身家性命了,这个悲惨的结局是他们当年读书出仕时所未曾料到的。
“回望闽粤”四个字虽然清晰,但旁边的落款早已漫漶不清,无法辨认了。是谁写的,写于何时,县志上也未载入,现在已不得而知。但从那遒劲的书法上,仍能看出书者的造诣颇高。能在山石上题刻的,必是名位较高的人。能回望闽粤的,也定为岭南之人。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谁会由闽粤辗转来到邹县呢?除了宦游的官吏,再没有别人了。明清跨越将近六百年,邹县知县接近二百位,其中原籍为广东和福建的有十几位。题写那四个字的,大概是他们之中有着强烈的乡愁意识,也有着太多的无奈和哀怨的一位吧。由此,我想到了明末的知县黄天经。这位悲剧知县是在大明王朝快要崩溃的时候来到邹县的,他是粤之广州人。他在山雨欲来的邹县小城,音讯难通,家乡难回,心中最放不下的是远在故乡的高堂双亲、结发妻子以及年幼的孩子,他能去的只有城北不远处的岗山。孤独的他站在那里,他是在回望故乡,也是在与故乡告别。也许动乱之后,世上再无黄知县,他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千言万语,只能留给眼前的石头了。也许后人看到岗山的题字,也就看到他的心迹,看到他的乡愁了。黄天经果然在兵乱中死了,他是在城破后自杀的,他没有降,也没有跑,他选择了名节和尊严。他死后,被埋在了县城之北的邑厉坛旁。
简单的四个字,不是写景,是在画心,其中隐含了太多的东西,我在一厢情愿地回望、追寻,但是否真正读准那时、那人的心境呢?真不好说。
现代人有手机有电脑,现代人在飞奔,现代人当然很难停下来体会乡愁的滋味了。我们缺乏了距离,没有了回望,我们是不是变得更有情有爱了呢?
作者:王次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