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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秋
2011年11月28日 

我有过较长的山村生活,对山里人有着较深的了解。比如,单看吃饭和走路,就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麻利。凡是吃饭狼吞虎咽、走路小跑的人,性子急,有脾气,能出活;吃饭细嚼慢咽、走路磨得脚板响的人,性子蔫,心里坦,不出活。

春困秋乏夏打盹。因为季节变换的缘故,立秋后人们往往觉得身心疲惫。但这又是个忙碌的季节,容不得人们有丝毫懈怠。看吧,性子蔫的变急了,性子急的变躁了,都慌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以前,立秋那天,老家人要到集上买块肥嘟嘟的肉,用白菜或萝卜炖得烂透,提前添添秋膘,算是为忙秋积贮能量。男人们吃完后,摸拉一下嘴,自言自语:这膘不是白添的,看来今年又是个忙秋!

立秋后还有十天热。早早晚晚人们分明感到了凉意。按说人们晚上应该睡得坦然才是。但是,山里人生就出力的命,这时凡倒慌慌得睡不踏实了。秋季晴天多,昼夜温差大,所有农作物拼命地积贮淀粉、糖分。若是遇上连阴雨,玉米就会在秸杆上发芽、发霉。玉米地灌成了沼泽,犁钯进不了地,就会误了种麦的节气。这样的话,一场雨误两季,损失可就大了。

中秋节一过,山里人就开始收玉米。先将玉米棒子收回家,随便摊在地上,像对待撒泼的娃子,暂不去过问它。摘回了玉米,就得赶紧刨玉米秸。刨倒后还得扛回家。白天气温还很高,扛玉米秸一般放在晚上,就像耗子搬家,一趟一趟地往家扛。晚上虽然凉快,但又累又脏又痒。忙起来,急匆匆地一身汗;停下来,冷飕飕地浑身潮。那个难受劲别提了。小时,封山封得缺柴烧,玉米秸算是上等燃料。燃料与粮食就这样同等重要。

收秋就像打铁、坐流水席。清理干净玉米地,紧接着运粪,耕耙,调畦,耩麦。耩麦有用牲口拉的;没牲口的,只好全家老少齐上阵,一趟趟地拉。种完麦,花生叶子早已凋落,只剩下了直挺挺的梗儿。人们又得张罗着收花生了。砂土地的花生好收,只需用手一拔,绵羊尾巴一样白哗哗、沉甸甸的花生能够一颗不落地提上来,引来人们阵阵惊喜和惊艳。老家更多的是粘土地,一旦干了,又板又硬,像文革时的脸。若是用手拔,花生基本上会落在了地里。这样的话,收花生只能用镢头一棵棵地刨。刨完后连秧带花生地运回家。车推,肩挑,人抬,弯弯的山路上是运花生的匆匆身影。村里村外,弥漫着鲜花生的味道儿。花生是经济作物,不仅效益可观,而且还是全家人一年的油料,男人们一年的酒肴,娃子们一年的零食,马虎不得。赶上好天气,人们必须赶紧从秧上摘掉花生,在阳光下曝晒。摘花生是轻活,老年人也都出来帮忙。老年人牙口不好,剥开一枚,将花生米放进嘴里半天嚼不碎,在口腔里像碌碌一样滚来滚去。收玉米、花生往往与割豆、打枣、摘花椒、摘苹果等同时进行。这就需要统筹安排。收完这些,天已是很凉了。秋虫唧唧,昼夜狂欢。丝瓜子只是偶尔结出一根,并且明显失去了夏日的精、气、神,一幅受了迭歪可怜兮兮的模样儿。青眉豆成了“大腕”,进入了高产期,农妇每天成筐成筐地往家摘。辣椒“少年老成”,掉了花蕊就变红,里面籽儿胀得就像青春美丽豆。忙秋季节,这些菜有时只能“零存整取”,任其冷落枝头。此时,若是扒拉一下眉豆秧、黄豆叶,硕大的蟋蟀、蚂蚱就炸营似地,乱碰头。

说着啦着,白天也有点凉了,人们又得赶紧刨地瓜了。此时的天空湛蓝而又高远,宛若置身拉萨。云很白很轻,一口气就能吹走,飘浮的速度慢得像老中医。天上的闲云与地上忙碌的身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二八月看巧云”。人们累极了,往往停下来,拄着镢把,看天上的闲云,谈论着它们的形状。有的说像牛,有的挣歪着偏说像马;有的说像棉花,有的挣歪着偏说像蚕丝。凤凰山、鸿山、连青山似乎离我们更近了,简直触手可及了。空中传来一阵鸣叫,人们猛一仰视,只见排着“人”字形的大雁正矫健而卓绝地向南方飞去。大人们告诉我们,这是雁的一个家族,要到南方去过冬。领头的大雁都是健壮的,由它冲开气流,后面的老雁和小雁飞起来就会轻省得多。一个健壮的大雁累了,另一个健壮的大雁就会顶上去,就这样交替着,一直飞到温暖的南方。我想多歇会儿,故意问大雁从哪里来,有的说来自东北,有的又挣歪着说来自苏联,往往会引起一番争论。我老是仰视天空,时间久了就犯晕,就会“呱唧”一下摔倒在地,引来人们一阵取笑。

秋忙了,就没了固定的饭时。人们往往提壶开水,带些干粮权作午饭。小孩身子骨嫩,受不了罪,干不了多少活就咋呼口渴,不停地喝水。等大人们想喝时,暖瓶里的水早已空如修行的和尚。大人们心疼孩子,也不多说什么,只好凑到沟里解手的空儿,找个有泉眼的地方,用手捧着泉水猛喝上一阵,然后洗把脸,又回到地里赶紧干活。当地瓜秧全都运回家后,地里的活就算完了。人们这才坐在院落里剥玉米。阳光钻过稀疏、金黄的树叶洒在人们身上,温暖得浑身发酥,一直酥到骨头缝里。玉米早已晒干了。剥开玉米的外皮,撕成两条,搓成绳子,系在一起,然后挂到树杈上、屋梁上,或堆砌到房顶上、石磨上。沐着迷人的秋阳,玉米仿佛黄金、琥珀,醉了山里人的心。像上梁似地,地瓜干全都放到屋的顶棚,或像垒墙似地,有棱有角码放在屋的一隅。秋霜渐浓。麦茬地瓜的叶子早已被霜打得黑黢黢的。人们又得刨麦茬地瓜。这些地瓜是来年的种子,刨出来必须赶紧放进温润的地窖里。

田里变得光秃秃的。人们开始到田地里放猪放羊。一头母猪耷拉着干瘪的奶,带着一群小猪,撅着腚,摇着欢快的尾巴,不停地用嘴拱着地,觅食落下的地瓜和花生。小猪嘴皮子嫩,拱不动,只是带着好奇,象征性地拱几下,就又撒开欢了。母猪的嗅觉极好,能够不断地拱出食物,嘴巴“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滋补着产后的身子。羊只能捡拾地上的花生和地瓜叶,嘴里发出“格噜格噜”的声响。放猪放羊的长者,倚躺在地堰上,吸着旱烟袋,似睡非睡地迷瞪着……

天越来越凉了。年老的长者双手抱肩,依靠在厦檐下的墙上,晒着暖,打着盹。有的老者还用纸张叠成方形,塞进毡帽当罩子,遮挡额前刺眼的阳光。这时,庄稼地里倒是没什么活了。人们又开始鼓捣那些菜园子。菜园里刚刚种上菠菜、香菜、油菜。萝卜、葫萝卜、雪里红都青翠欲滴,蓬蓬勃勃,长得正欢。村民们顶着晨曦,扛着镢锨,有事没事地到菜园里转一转。这里添锨土,那里拔棵草,心情就像晨露般的亮晶晶。山村里人的尿粪总是攒着,用作菜园的上等肥料。有的人赶集上店一旦内急,总是憋着,一直憋到家里才得解放。天明后,所有尿液都要汇到一个大泥巴罐里,等罐里的尿液洋溢了,才用勾担挂上大尿罐子,另一头挂块大石头,试试量量地担上尿担子,手拄着爪勾子,颤颤巍巍地走向菜园。所到之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小孩们遇到了,会不约而同地捂鼻子。那担尿的人便骂:不吃粮米的小熊孩,懂么,白菜萝卜葱,全靠尿粪供!浇完了尿,还要打起轱辘浇遍水,让尿全部渗到地下,让菜根充分吸收。白菜无拘无束地疯长,长成了盘子状。为了捂出白菜心,人们像捆猪似地用地瓜秧将白菜的上部捆得结结实实。带上这样的“紧箍咒”,白菜开始向上长,那白菜心就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闺秀,捂得白白嫩嫩的。等入了冬,人们背着手踱到菜园里,只需用脚一踢,那些白菜就会一顺头地倒下。

忙完了这些,人们开始给花生脱皮。先是留好来年的种子,剩下的或打油或卖钱。成串的红辣椒已挂在门框上,与蒜辫和干柿子串、干豆角串、干眉豆串等一道,成为农家的条形码。男人们开始糊窗户,劈木材,套炉子———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寒冷的冬季就要来临了……

写到最后,我想起了诗人韩东所作的《温柔的部分》: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至少我不那么无知我知道粮食的由来你看我怎样把清贫的日子过到底……

 

作者 杨学贞